诸姨之中,三姨体质最好,心性最强,遭际却堪比祥林嫂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人若不信命,白吃那么多苦。束手信命,谁又心甘?太平盛世,天下难共一石,为何独给三姨八斗?外公外婆一世温俭恭良,足避蝼蚁,手不犯秋毫,上溯亦是累世稼穑,未积孽缘,让人百思不得其解。母亲在日,和我妄议其祸端,说三姨命犯破月,我不甚信,又找不到好的解释。
三姨初嫁在塬畔,坡高路陡,与众妯娌共处一大天井窑。进出经一狭黑地洞,幼时我随外婆探亲常常惊慌,有种莫名恐惧。然姨父是工人,家里吃穿用度不愁,据说又大方和气,不少接济舅家,虽地理不佳,也不能再挑剔。
那两个表弟,以我当时眼光算是纨绔,过年相聚,我是粗布黑祆,他们都是洋布花祆,让我小心灵极不平。只可惜,大表弟八岁那年春节前,我母亲急赴宝鸡,后来知道是去帮三姨闹事打官司,三姨父车祸身故。
那是八零年代初,一条人命换来2000多RMB。不要看数字,放当时是一笔巨款,公婆伸手,兄弟侧目,那个地窑孤儿寡母是呆不下去了。我记得还是母亲与大姨,在一群人的围追堵截下,抢了几个包袱把三姨及两个表弟救出火坑。
三姨初嫁在南塬,再嫁去了北塬,相距三五十里。这个三姨父,性耿人直、勤快,少孤家贫,还是初婚,以三姨当时携二子的不利条件,算是好归宿。
婚前有协议,那2000血金钱不能动用,以备两个表弟婚事。姨父本份,三姨执拗,真的那笔钱在银行静静躺了几十年,最后贬得轻如鸿毛。试想,若有一个人活泛一些,当时农村私有经济刚刚抬头,资本还在萌芽状态,随便经营点啥,不至于后面的悲剧再现。
三姨北去的第二年,有了三表弟,一家人高兴没多久,忧从中来。当地是旱塬,庄户收入普遍低,姨父只会卖个气力,三个男丁未来的出路,成了老大难。
三兄弟中,大老表人最聪明,然个性亦强,受不得话。他身为长,有为其父顶户的责任,没有易姓,等兄弟们都成长起来,他成了孤独的那个,与姨父和三姨矛盾颇多。试想,当时一大家五口,三间瓦房,一间粮仓,一间厨房,一间正房,他常常蜗居在粮仓一角的板床上。所以,他很早就出门在外流浪,扒火车做些小买卖,维持生活,有些积攒也不会带回来,据说埋在马家站铁道边某个电线杆下。
大约在九二年,在和三姨一顿激烈争吵后,大表弟离家出走。临行前,到我家吃了顿饭,告诉我父母他放在电线杆下的钱被人取走,他想出门没盘缠,我父母给拿了些。回头看,可能是我父母一直比较怜恤,他以这种方式告别。
这一走,就是三十多年,至今杳无音信。走的第二年,三姨家批了两院新庄基,很残酷,那个家一直未有他的立足之地。大表弟应该是三兄弟中知事最早,人最聪明,也敢闯,仅仅因为是异姓,成了苦难岁月的牺牲品。据传,他离家的最初两年,就在宝鸡一带活动,期间试图投奔过他一个在此上门的叔叔,试想上门汉有多大能耐收留这个侄?后面的行踪就泥牛沉海。
大表弟的自觉离开,这个家并未就此安宁。三表弟高中毕业那年,经我堂弟介绍赴浙江打工,这个孩子随他父亲勤快,也能吃苦,干得挺顺,每个月留足吃用,剩余都寄给家里。三姨、姨父喜不自禁,这日子总算有了盼头,多说一句,我那个二老表内向腼腆,虽在外多年,很少给家里拿钱。
天有不测风云,娃打工还没一年就出事了。宿舍的灯坏了,娃站上高梯去换,梯子打滑,直接甩出窗外,那是个三楼,人当场殒命。三姨这一生,这种刻骨铭心的场面,为什么源源不断?厄运就此打住了吗?远远不够。
三姨知道姨父的禀性,不敢以实相告。据说人在浙江火化,骨灰散在附近江中。但这么大的事,她还是让族里个别尊长知情,并协同赴浙处理后事,因而事在村里传开了。
一日,姨父闲来在地里转,有好事者告曰:“你这是多傻啊!你孩子没了,你到消停!”,具以实告。其实,三姨从家中消失多日,编了个理由,后来回到家里,我不信她能完全掩饰住悲伤?村里人异样的目光,姨父再木讷不会无感,据说姨父那段时间人贼贼的,可能有所预感,到地里也是散心。
耿直人终是耿直人,当天没回家,最后在离家一里的坝里找见尸首。
曾经斗室之中,人满为患,到现在村里两院,县里还有一房(三表弟事故用工单位补偿款购),独剩三姨一人。身经这么多事,二表弟更加内向懦弱,终日在外奔命飘泊,也不愿回村,老大不小,还孤身一人。
国庆我回老家,见着三姨,人精神亦大不如从前。人亦年届古稀,现在只有一个心愿,能否在有生之年见着她的大儿子。她为此没少求算命的,有说在西南,有说在东北,甚至有人告诉她人已成家,有两孩。我猜,三姨少不了打赏他们。
人不能没有希望,这大抵就是希望。
三姨向我念叨:“这没良心的,咋不回来看我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