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诤臣
他,将经筵和日讲改成进章,读不读自便;他,早晨不用五点起床上朝,只要愿意,早朝就可取消;他,郊庙祭祀可不必躬亲,万历帝在位四十八年,仅去天坛祭祀四次(成化帝和弘治帝,每年都亲往天坛祭祀);他,批答奏章有内阁和司礼监代行。那么,万历帝每天都忙什么呢?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(1590年1月25日),雒于仁一份《四箴》奏疏,揭开了这个问题之谜。
大理寺评事雒于仁,冒死上了一道奏疏《四箴》,说:
臣入京阅岁余,仅朝见于皇上者三。此外惟见经年动火,常日体软,即郊祀庙享,遣官代之。圣政久废而不亲,圣学久辍而不讲,臣以是知皇上之恙,药饵难攻者也。惟臣《四箴》可以疗病,请敬陈之。皇上之病,在酒、色、财、气者也。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二一八)
明代玉“寿”字执壶
大意是说:臣我来京工作一年多了,只见过皇上三次。听说皇上身体不好,免掉一切传谕,郊祀庙享都委派官员代理,政务久废而不亲自处理,经筵久停而不亲临讲席。我知道这都是皇上身体不好的缘故。所以臣敬陈《四箴》。
天坛祈年殿
皇上之病,在酒、色、财、气者也。夫纵酒则溃胃,好色则耗精,贪财则乱神,尚气则损肝,以皇上八珍在御,宜思德将无醉也。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二一八)
以上这四种病胶绕身心,哪里是药石可以治的?今陛下春秋鼎盛,犹经年不朝,过此以往,更当何如?
最后,雒于仁献上四条箴言:(nóng)醑(xǔ)勿崇;内嬖(bì)勿厚;货贿勿侵;旧怨勿藏(《明史·雒于仁传》)。就是:酒要少喝,妃要少纳,财要少占,气要少生。
万历辩解
万历帝看后,如芒在背,勃然大怒。这一年他死了三个孩子,包括皇四子常治,心情格外坏。大年初一,他在毓德宫西室御榻前,召见辅臣申时行、许国、王锡爵、王家屏。他手上拿着雒于仁的奏疏给申时行,接着就絮絮叨叨地开始辩解说:
他说朕好酒。谁人不饮酒,若酒后持刀舞剑,非帝王举动,岂有是事?
又说朕好色,偏宠贵妃郑氏。朕只因郑氏勤劳,朕每至一宫,他必相随,朝夕间小心侍奉勤劳。如恭妃王氏,他有长子,朕着他调护照管,母子相依,所以不能朝夕侍奉,何尝有偏?
他说朕贪财,因受张鲸贿赂,所以用他。昨年李沂也这等说。朕为天子,富有四海,天下之财,皆朕之财。朕若贪张鲸之财,何不抄没了他?
又说朕尚气。古云:少时戒之在色,壮时戒之在斗,斗即是气,朕岂不知,但人孰无气!且如先生,每也有童仆家人,难道更不责治?如今内侍、宫人等,或有触犯,及失误差使的,也曾杖责,然亦有疾疫死者,如何说都是杖死?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二一九)
毓德宫(永寿宫)内景
万历帝以雒于仁为“沽名”而气自己,遂将奏本递给申时行,并说:“你去票拟重处。”
申时行接着皇帝的话说:“他既是沽名,皇上若重处之,适成其名,反损皇上圣德,唯宽容不较,乃见圣德之盛。”说完,将其奏疏缴放在御前。
万历帝又取其疏,再授申时行,让他详阅,并说:“朕气他不过,必须重处。”申时行说:“此本原是轻信讹传,若票拟处分,传之四方,反以为实。臣等愚见,皇上宜照旧留中为是。”又将其疏送到御前。
万历帝再说:“如何设法处他?”申时行等说:“此本既不可发出,亦无他法处之。还望皇上宽宥,容臣等传语本寺堂官,使之去任可也。”万历帝听后点头。这时“天颜稍和”,气消了很多(申时行《召对录》)。
数日之后,雒于仁借病回乡,遂斥为民。很久之后,病死。万历帝虽不承认自己沾上酒、色、财、气四个字,但这准确地概括了万历帝生活的基本状态,而且预示了他未来的走向。
这个雒于仁,何许人也?他是陕西泾阳人,万历十一年(1583)进士。任肥乡、清丰知县,有惠政。万历十七年(1589),调入京师,为大理寺评事。这是正七品的小官。他的父亲雒遵,官吏科都给事中,是大学士高拱的门生。万历帝初即位,冯保窃权。万历帝御殿,冯保辄侍侧。雒遵言:“保一侍从之仆,乃敢立天子宝座,文武群工拜天子邪,抑拜中官邪?欺陛下幼冲,无礼至此!”雒遵的这道奏疏也被万历帝留中。不久,雒遵遭冯保陷害,被贬三级,调出京城。冯保被斥后,雒遵官复原职,后官四川巡抚。雒遵和雒于仁父子,都是刚直不阿的正直官员,也都是正人君子。
万历贪杯
万历帝是不是贪杯?雒于仁是确有所指的。万历帝时年二十八岁,正是年富力强的青年,却“腰痛脚软,行走不便”。甚至连在宫里看望他生母李太后,都四肢无力,行走不了。这其中原因很多,但雒于仁认为,贪杯伤害了皇帝的御体。他说:“皇上八珍在御,宜思德,将无醉也。”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二一八)
历史上,嗜酒皇帝,已有先例。辽朝穆宗耶律璟,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。他二十岁继位,嗜饮酒,求长生。应历十三年(963)正月,“昼夜饮酒九日”。十六年(966)正月初一,因为白天夜里饮酒,不接受群臣朝贺。闰八月的一天,他观看野鹿进入驯鹿群,立在马上喝酒,边喝边看,直到傍晚。十二月的一天,到一位大臣家饮酒,连续几天几夜。十八年(968)正月初一,在宫中大宴会,不受朝贺,连饮三天三夜。这年的端午节,又是连饮几天几夜。十九年(969)正月,从十一日到月末,连续饮酒二十个日夜。这个辽穆宗耶律璟,不光嗜酒,还求长寿,他听信一位女巫的药方,就是取活人男子的胆和药喝,不几年就杀了很多人。这个耶律璟最后呢?欢饮酩酊大醉,夜里回到行宫,被近侍小哥、盥洗人花哥和厨师辛古等弑杀,年仅三十九岁。
万历帝贪杯,比契丹人耶律璟差多了,但这过量、过多的酒—“何味是耽,日饮不足,继之长夜,此其病在嗜酒者也。”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二一八)雒于仁说,万历帝喜欢酒,白天没喝够,长夜继续喝,这就是“嗜酒”。雒于仁说:“纵酒则溃胃。”嗜酒的坏处,远不止于此。
嗜酒,不仅是伤肠胃,也不仅是伤身体,更不仅是伤品德,而是误家、误政、误国。这当为“嗜酒”者戒!
迷恋女色
雒于仁的戒色箴说:“艳彼妖冶,食息在侧。启宠纳侮,争妍误国。成汤不迩,享有遐寿。汉成昵姬,历年不久。进药陛下,内嬖勿厚。”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二一八)
皇帝有几人不贪色的?但不能过度迷恋女色,以致伤身、误国。《明史·后妃传》记载,万历帝有一后二贵妃,即浙江余姚王皇后和光宗生母王贵妃、福王生母郑贵妃。可从这段简略记述中,看不出万历帝后宫生活的实际情状。
明神宗朱翊钧像
万历帝十六岁时,举行大婚典礼,迎娶一后二妃,即王皇后、刘昭妃和杨宜妃。婚后不到两年,万历帝就下旨,连续选民间大量淑女入宫。原来,他的祖父嘉靖帝在嘉靖十年(1531)三月一次就册封了九嫔,他要向祖父看齐。于是,他于万历十年(1582)三月,也册封了九嫔。其中,来自北京大兴的郑淑嫔于第二年就被晋为德妃,一年后又晋封为贵妃,她就是著名的郑贵妃。此后,他又下诏“选民间淑女二百人入内”。
勤于敛财
雒于仁的戒财箴说:“竞彼镠镣,锱铢必尽。公帑称盈,私家悬罄,武散鹿台,八百归心,隋炀剥利,天命难谌。进药陛下,货贿勿侵。”(《明史·雒于仁传》)
万历帝怠于临政,却勤于敛财。曾经最倚重张居正和冯保的李太后,当儿子对张居正变脸时,她接受的理由竟然是这俩人“家资甚厚”,籍没可助其另一子办理大婚。可见万历帝母子的心理—聚敛钱财,大于一切。
万历敛财,花样繁多,如:加派织造,加征羊绒,加烧瓷器,采办珠宝,开办皇庄,广设皇店,收纳官员的罚俸、捐俸,来钱最多最快的是派出矿监税监,到全国各地开矿征税,甚至妄指民间良田美宅之下有矿脉,肆意敲诈勒索。还派出税监,在城镇、关津、路口设置许多税卡,盘剥人民。当时人说:“矿不必穴,而税不必商。民间丘陇阡陌,皆矿也。官吏农工,皆入税之人也。”(《明史·田大益传》)
以珠宝为例。万历三十四年(1606),万历帝为母亲李太后呈上一份珠宝礼单:御用监制金册一份,金龙钮宝一颗,黄丝绶绦全金钑云龙宝箱宝池箱三个,黄织金纻丝衬里黄线绣黄纱宝囊金锁匙事件全,珠翠金累丝嵌猫睛丝青红黄宝石珍珠十二龙十二凤斗冠一顶,金钑龙吞口博鬓金嵌宝石簪如意钩全,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一副,金累丝滴珍珠霞帔椀儿一副、计四百十二个,珠翠面花二副、计十八件,金丝穿八珠耳环二双,金丝穿宝石珍珠排镮二双,金嵌宝石珍珠云龙坠头一个,白浆衣玉谷圭一枝,金钑云龙嵌宝石珍珠苻叶提头浆水玉禁步一副、计二挂,开珊瑚碧甸子金星石紫线宝黄红线穗头全青纻丝描金云龙滴珍珠舄(xì)两只,金累绿结丝嵌宝石双龙龙凤鸾凤宝花九十六对,金万喜字锋、计五千副,索金银万喜字锋、计八千副,索金盛用浑贴金沥粉云龙红漆创金云龙宝匣、冠盝(lù)胭脂木谷圭霞帔禁步匣九个,铜镀金锁匙事全。
户部办送足金一千四百三两八钱,七成五色金一千两,银一千六百两;猫睛二块,重一钱八分;祖母绿六块,重四钱二分;青宝石四百六十八块,重二百七十四两五钱;红宝石五百四十七块,重一百六十四两一钱;黄宝石十二块,重一两八钱;各样圆珍珠大珠各一颗,头样珠一百二十七颗,大样珠三百三千(十)六颗,一样至十样珠共一万二千八百十一颗,白玉料一十一斤,珊瑚料一斤三两,玛瑙料一斤,金星石料一斤,水晶料一斤,碧甸子一斤,翠毛一千六个。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四一七)
下面再举织造的例子。原来南方省区每年承担丝绸织造的是苏州、松江、杭州、嘉兴、湖州,万历时又增加常州、镇江、徽州、宁国、扬州、广德等府州分造,年征解额增加一万余匹。对南直隶浙江诸府纻丝、纱罗、绫䌷、绢帛等织品的加派,始于万历四年(1576),当时的理由是自己大婚需要;至万历九年 (1581),又题派了一次,是十五万套匹,理由是潞王的大婚、寿阳长公主的出嫁和慈圣太后的圣诞。到万历二十七年(1599),又诏令派征四万一千九百套匹;万历三十二年 (1604),复派二万六千套匹;万历三十八年(1610),再派四万套匹,此时也不再编造名目,只要金口一开,要多少地方上就得解进多少,总计自万历九年(1581)至三十八年(1610),苏杭额外织造总数已达二十五万套匹,以三年耗资百万计,则此三十余年的织造,已耗去一千多万两白银。
明万历 明黄缎地绣双龙戏珠海水江崖纹袍料
陕西织造的羊绒著名,弘治、正德间偶而征派过,嘉靖、隆庆时也征过。万历御用袍服多采用羊绒,起初每年要解进宫中约千匹,到万历二十三年(1595),竟至七万四千七百余匹,按当时价格估算,这些羊绒织品共值一百六十余万两银子。
福王要就藩,万历帝要地方拨四万顷田地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五〇八)。这相当于400万亩地。哪里来的田地?强行侵夺而已。
万历变卦
万历帝对朝臣建言,或拒绝,或留中,或虚应,或变卦。
万历帝自乾清宫和坤宁宫火灾后,就居住在后宫的启祥宫。万历帝在启祥宫有一段君王戏言的史事。万历帝派太监作为矿监或税监,到各地搜刮钱财,激起民愤,以陈奉和马堂为例。御马监太监陈奉到湖广,作恶多端:“鞭笞官吏,剽劫行旅,商民恨刺骨”;到荆州,“聚数千人噪于途,竞掷瓦石击之”;到武昌,激民变,“吓诈官民,僭称千岁,其党直入民家,奸淫妇女……以致士民公愤,万余人甘与奉同死”;民众气愤,誓必杀之,陈奉逃匿到楚王府,得以幸免,而其被捉获的党徒十六人投入江中(《明史·陈奉传》)。天津税监马堂到临清,“中人之家,破者大半,远近为罢市。州民万余纵火焚堂署,毙其党三十七人”(《明史·陈奉传》)。其他各地税监矿监,作恶多端,民怨极大。首辅沈一贯奏请撤回税监矿监,结果是:“帝皆不闻。”
事情在万历帝病危时出现转机。万历三十年(1602)二月十六日巳时(9~11时),万历帝病危。急召辅臣及部院大臣到启祥宫外。万历帝在启祥宫后殿西暖阁,独召首辅沈一贯到病榻前。这时坤宁宫王皇后、翊坤宫郑贵妃因“养疴”不在身边,李太后面南立,皇太子朱常洛及诸王罗跪于前,万历帝具冠服席地而坐。沈一贯进来后叩头毕,万历帝说:“沈先生来,朕恙甚虚烦,享国亦永,何憾!佳儿佳妇,今付与先生,先生辅佐他,做个好皇帝,有事还谏正他,讲学勤政。矿税事,朕因三殿两宫未完,权宜采取,今宜传谕,及各处织造、烧造俱停止……朕见先生这一面,舍先生去也。”(《万历起居注》三十年二月十六日)沈一贯呼万岁,称谢,并说:圣寿无疆,何乃过虑如此?望皇上宽心静养,自底万安。不觉失声。这时,皇太后、太子、诸王皆哭。万历帝从地上起来上床。沈一贯等回到内阁朝房值班拟旨。
到了二更,长安门守门官递送“圣谕”到内阁,内容如前。二更后,万历帝稍微好转。十七日早,“上遣文书官至内阁,取回前谕”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三六八)。就是万历帝派太监到内阁,要把前一天所下的圣谕取回。众官不给,太监硬要,还是不给。太监上前抢着圣谕往外跑,朝廷官员就追,乱成一团,竟然被太监抢去了(沈德符《万历野获编·壬寅岁厄》)。这成何体统!
大学士沈一贯奏称:“昨恭奉圣谕,臣与各衙门俱在朝房直宿,当下悉知,捷于桴( fú)响,已传行矣”。但“顷刻之间,四海已播,欲一一回,殊难为力。成命既下,反汗非宜,惟望皇上三思,以全盛德大业,以增遐寿景福。”(《明神宗实录》卷三六八)万历帝说:“朕前眩晕,召卿面谕之事,且矿税等项,为因两宫三殿未完,帑藏空虚,权宜采用,见今国用不敷,难以停止,还着照旧行。待三殿落成,该部题请停止。”(《万历起居注》三十年二月二十日)堂堂皇上,出尔反尔,国君戏言,内阁奈何!
【摘自:《故宫六百年》 阎崇年/著 华文出版社】